激发观众共鸣 逆子哪吒凭什么冲击“百亿影帝”(组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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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里,哪吒不惜以暴力扫除一切外部控制、重获自身命运掌控权的主体性,激起了许多普通人的强烈共鸣。
这个版本的哪吒,冲突已不是在传统的“人伦”与“天命”之间展开,而是变成了游离出来的个人对命运的抗争。
哪吒痛苦的来源和仇恨的矛头所指,与其说是父权或龙王,倒不如说是人群的偏见——他们被笼统地视为愚氓。这个哪吒,更接近“弗兰肯斯坦的怪物”,只不过在中国的叙事里,心即天理,他可以不惮对抗而将自己正当化,而最终让他重生的,实际上是自己的内心力量。
哪吒实在是太受欢迎了。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上映不到两周,票房已经突破80亿元,成为中国影史上最卖座的电影,也是首部闯进全球票房前40强的中国电影。这部电影之所以能创造奇迹,当然是因为这个深入人心的“魔童”形象激发了观众强烈的共鸣。
它的爆火也引起了很多人重新发现“哪吒”。人们惊讶地发现,哪吒成为我们熟知的形象,经历了漫长的演变。
问题来了:像哪吒这样一个起源于国外的神灵,为什么不仅能在中国社会扎下根来,还能在不同时代都深受喜爱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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哪吒的中国化
哪吒的名字就已透露出其异国出身,那实在不像是汉名,因为它原本就源出梵文Nalakūvara(或作Nalakūbala),现在通称的“哪吒”,是其全名音译“那吒俱伐罗”的省称。
中国人所熟悉的“哪吒现莲花化身”[1]这一设定,背后就隐含着一部中外文化交流史。根据历史学者杨斌《全球史的九炷香:哪吒、龙涎香与坦博拉》一书的考证, “莲上男童”的形象,尤其是在莲花上重生的观念,最初源出古埃及[2]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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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全球史的九炷香》
杨斌 著
中信出版集团,2025-1
在埃及创世神话中,太初之水中浮现出一朵莲花,从莲花中走出“神圣之子,他是‘八联神’所生育的最完美的继承者,是最古老诸神的神圣种子”[3]。
影响所及,在印度的往世书神话中,藕和莲花成为宇宙呈现的象征,创造以漂浮在原初水体上的一朵莲花为像[4];而在古希腊神话中,日出之神Harpocrates被描述为一个婴孩,生于莲花[5]。
这些文化观念,在中国的哪吒神话中一直保留下来,但他的降世却改变成了中国人更熟悉的“肉胎”,之后才以“莲花身”重生。
哪吒“三头六臂擎天地”(《景德传灯录》)的形象,在中国广为人知。《水浒传》第二十九回武松谈到蒋门神时笑道:“我只道他三头六臂,有那吒的本事,我便怕他!原来只是一颗头,两条臂膊。既然没那吒的模样,却如何怕他?”
然而,这一形象也源出异域——中国的神仙原本没有的这种造型,在印欧系神话中却比比皆是:古希腊神话女神赫卡忒(Hecate)三头六臂,手持剑、矛和火炬[6];中亚粟特祆神维施帕卡(Weshparkar)也是三头六臂,戴冠,一手执弓,一手执戈戟[7];在印度,摩醯首罗(即婆罗门教三大主神之一的湿婆)“八臂三眼,骑白牛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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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世纪画家笔下的赫卡忒形象。(图/维基百科)
哪吒的三头六臂(有时是三头八臂,水浒英雄中就有一位“八臂哪吒”)各持什么武器,说法不一。明代小说《西游记》里描写哪吒“变做三头六臂,恶狠狠手持着六般兵器,乃斩妖剑、砍妖刀、缚妖索、降妖杵、绣球儿、火轮儿,丫丫叉叉,扑面来打”(第四回);但到了《封神演义》里,出现了流传至今的经典形象:两手各持一根火尖枪,加上乾坤圈、混天绫两件宝贝,还有金砖、九龙神火罩、阴阳剑,脚踩风火二轮,共八件兵器(第七十六回)。
这样一个异文化神灵,最初传入中国时并不受人瞩目。作为佛教中北方守护神毗沙门天王第三子,哪吒虽然法力无边,但直到唐宋之际,也只是其父的陪衬,香火远没有毗沙门天王那么旺。据日本学者二阶堂善弘《哪吒太子考》考证,起初他“除了毗沙门的太子这事以外,几乎任何特色都没有”[8]。
不仅如此,在很长时间里,他是和父亲一起受到尊崇的,而那正是因为适合中国社会的世俗需求:“在密教的传统里,毗沙门天王父子除却护持佛法、降伏恶魔外,还以守护国王和防援国界扬名”[9]。当然,他有一个与其父很不一样的神通:那吒俱伐罗在佛教中就是以儿童形象呈现的神,曾打败巨蛇。这在中国社会演化为降龙事迹,“闹海”传奇由此萌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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哪吒三太子瓷像。(图/维基百科)
早在辽代佛教舍利石函上,就刻有哪吒追杀龙王的图案,这是哪吒战龙故事的雏形;元杂剧中又讲述了他降服“独角逆鳞龙”的事迹。
这一形象演变与这一时期的中国化息息相关[10],并进一步与中国社会融合,因为当时普通百姓在意的不是其反叛精神,而是“降龙”可以带来“风调雨顺”:在民间传说中,北京城是明初刘伯温建造的“哪吒城”,而哪吒不仅护国降魔,“他又有降龙祈雨的法力,而大都常患水源匮乏,亟需这样的天神坐镇以禳除灾难”[11]。
在传统社会,普通百姓尊奉哪吒,大抵都是出于非常现实乃至功利的目的。在中国香港、澳门都有哪吒古庙,原因是人们相信他能庇护儿童、祛除病魔,尤其是瘟疫流行时,哪吒还能保障干净水源,从而防止瘟疫[12]。
在中国台湾,乩童特别重视哪吒,学者刘枝万认为这是因为哪吒法力强大、骁勇善战,又是少年神,自然成为乩童的理想守护神[13]。最为奇怪的是,老北京相传车技这个行当的祖师爷是哪吒,就因为他骑风火轮[14]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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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雄龙水港化龙宫哪吒神像。(图/维基百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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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孝子”还是“逆子”?
1979年,艺术家张仃创作了首都国际机场壁画《哪吒闹海》,这既呼应了北京是“哪吒城”的民间传说,又彰显了这位小英雄降伏龙王的无畏气概。同年,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摄制了《哪吒闹海》,这是中国第一部大型彩色宽银幕动画长片,全长65分钟,上映后引发轰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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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图/《哪吒闹海》剧照)
时代不同,哪吒的形象也不同了。如今人们着眼的已经不是其降龙致雨的神通,而是这一事迹如何体现了其反抗精神。
作为降妖伏魔的佛教护法神,哪吒的形象原本一直是愤怒相,在被道教神系吸纳后,也是一个“杀气很重”的神灵。《封神演义》中,他一出生,道人就说他“正犯了一千七百杀戒”(第十二回)。
值得注意的是,这些在传统上被理解为是勇猛的天生神力,但到了破除传统的新时代则被看作是战天斗地的刚烈人格体现。
在哪吒故事中,最惊人的一点莫过于他自刎时“析肉还母,析骨还父”,对经历了“五四”新文化运动洗礼的现代人,无异于一份个体独立宣言,因为传统宗法社会“孝道”经常强调的就是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”,因而每个人一出生就欠下了对父母还不尽的恩情,哪吒却还得干干净净之后重生了。可想而知,这样一个形象,对独立的个体有着强大的吸引力。
然而,在早期的密教文献《北方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》中,哪吒却是一个“孝顺”的儿子。尽管有学者怀疑哪吒的原初形象可能有恋母情结(儿子恋母仇父),但杨斌在研究哪吒神话后强调,哪吒的析骨析肉正“体现了中国文化对印度原型的改造,彰显了孝道,调和了哪吒的叛逆精神,符合儒家的价值观念”[15],“在吸收古埃及和古印度的文化元素时,中华文化在创造哪吒的形象的过程中,充分显示了其主体性、包容性和开放性,正如‘孝’这一核心在哪吒形象中的贯彻”[16]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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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图/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剧照)
哪吒在闹东海、屠龙之后,“一人行事一人当”,毅然提剑自剖其腹,刳肠剔骨,还骨肉于双亲而死,正是为了不连累父母。
《五灯会元》和《景德传灯录》等禅宗公案中最初提到此事时,还说他现出本身,“为父母说法”,因为“如果儿子对父母说法的话,人伦上的关系妨碍真理的了解,所以那时候,首先要脱离血缘关系之后,才能会说法”[17]。考虑到禅宗是最中国化的佛教流派,如果哪吒不孝,那它恐怕也不会去推崇一个难以被中国社会接受的神灵形象。
学者张晖在分析这一形象后认为,“哪吒‘析骨析肉’,恰恰是佛法中‘大孝’的典型”,“哪吒‘析骨析肉’的行为并没有改变他作为儿子的身份,李靖对哪吒依然拥有父对子的权力。‘析骨析肉’行为,非但没有中断哪吒和家庭的关系,反而强化了他对家庭的依附性,伦理关系依然决定着他的命运。”[18]
在《西游记》中,哪吒出生三天就“下海净身闯祸”,其父李天王知道后,“恐生后患,欲杀之”,哪吒愤怒之下,“将刀在手,割肉还母,剔骨还父,还了父精母血,一点灵魂,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”,起死回生,神力更为强大,“后来要杀天王,报那剔骨之仇”,如来佛祖最后以和为贵,赐给李天王“一座玲珑剔透舍利子如意黄金宝塔,那塔上层层有佛,艳艳光明。唤哪吒以佛为父,解释了冤仇”(第八十三回)。
根据这一说法,哪吒是李天王逼死的,但《封神演义》做了改写。二阶堂善弘在《哪吒太子考》中推测,这是因为“作者讨厌‘父逼子’这种‘乱伦’的说法,改写成‘孝子’的故事。所以龙王说‘你既如此救你父母,也有孝名’这种话。然而这故事本来含有的神话故事的要素,却几乎都没有了。”[19]也就是说,这一改写使得哪吒形象进一步世俗化、中国化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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首都机场壁画《哪吒闹海》局部。(图/张仃纪念网站)
尽管如此,《封神演义》中仍然出现了在传统看来堪称“大逆不道”的桥段:哪吒死后,托梦给母亲要求为自己塑造神像:“我求你数日,你全不念孩儿苦死,不肯造这行宫与我,我便吵你个六宅不安!”李靖得知后怒鞭神像,骂道:“畜生!你生前扰害父母,死后愚弄百姓!”结果哪吒重生后力战其父,直呼其名:“李靖!我骨肉已交还与你,我与你无相干碍,你为何往翠屏山鞭打我的金身,火烧我的行宫?今日拿你,报一鞭之恨!”大败其父后,还大叫:“李靖,休想今番饶你!不杀你决不空回!”(第十四回)
这种父子冲突、儿子打败老子的叛逆形象,大概也只有在晚明那个礼法秩序松动的时代才可能出现,虽然后来李靖被授予宝塔,得以镇压哪吒的神力(一如唐僧制服孙悟空的紧箍咒),父子关系由对抗再度回归,但这种反抗几乎可以说是传统社会秩序所能容纳的极限了。
日本学者中野美代子发现,“令人吃惊的是,《封神演义》中的哪吒故事与孙悟空何其相似。”[20]也就是说,他们都曾像孩子那样反抗成人权威和社会秩序,但最终权威没有崩溃,他们“必须反复接受有关天界的秩序和权威存在的教化”[21]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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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图/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剧照)
到了现代,哪吒身上的这种反抗精神再度得到放大,他就此蜕变成为反传统的英雄形象。在传统社会,他再怎么叛逆,都不会真正突破人伦秩序,重生之后与托塔李天王仍是父子;但在新故事中淡化了这一色彩,“孝”几乎不被提起,而突出强调其激烈的反抗性和独立人格。哪吒传奇也不再只是《西游记》或《封神演义》中的一个片段,而是从中独立出来,哪吒的光芒完全盖过了其父亲,他才是主角。
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(2019)中有句台词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,到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中则喊出了“是魔是仙,我说了才算”。这个哪吒已经完全是现代个人主义形象了,尤其是具有了一种不惜以暴力扫除一切外部控制、重获自身命运掌控权的主体性,也难怪他激起了那么多普通人的强烈共鸣。
这个版本的哪吒,冲突已不是在传统的“人伦”与“天命”之间展开,而是变成了游离出来的个人对命运的抗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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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图/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剧照)
哪吒痛苦的来源和仇恨的矛头所指,与其说是父权或龙王,倒不如说是人群的偏见——他们被笼统地视为愚氓。这个哪吒,更接近“弗兰肯斯坦的怪物”。只不过在中国的叙事里,心即天理,他可以不惮对抗而将自己正当化,而最终让他重生的,实际上是自己的内心力量。
哪吒故事之所以能常读常新,广受欢迎,其实折射出社会的心态变动。在不同的时代,他的形象不断被创新改造,而他被接受、被重述的过程,也正体现出大众如何在他身上找到精神寄托,可以说是“一个哪吒,各自表述”。正是在这一意义上,所有人都参与了哪吒的“制造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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